爰盎字丝。
其父楚人也,故为群盗,徙安陵。
高后时,盎为吕禄舍人。
孝文即位,盎兄哙任盎为郎中。
绛侯为丞相,朝罢趋出,意得甚。
上礼之恭,常目送之。
盎进曰:"丞相何如人也?"上曰:"社稷臣。"
盎曰:"绛侯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。 社稷臣主在与在,主亡与亡。 方吕后时,诸吕用事,擅相王,刘氏不绝如带。 是时绛侯为太尉,本兵柄,弗能正。 吕后崩,大臣相与共诛诸吕,太尉主兵,适会其成功,所谓功臣,非社稷臣。 丞相如有骄主色,陛下谦让,臣主失礼,窃为陛下弗取也。"
后朝,上益庄,丞相益畏。
已而绛侯望盎曰:"吾与汝兄善,今儿乃毁我!"盎遂不谢。
及绛侯就国,人上书告以为反,征系请室,诸公莫敢为言,唯盎明绛侯无罪。
绛侯得释,盎颇有力。
绛侯乃大与盎结交。
淮南厉王朝,杀辟阳侯,居处骄甚。
盎谏曰:"诸侯太骄必生患,可適削地。"
上弗许。
淮南王益横。
谋反发觉,上征淮南王,迁之蜀,槛车传送。
盎时为中郎将,谏曰:"陛下素骄之,弗稍禁,以至此,今又暴摧折之。 淮南王为人刚,有如遇霜露行道死,陛下竟为以天下大弗能容,有杀弟名,奈何?"上不听,遂行之。
淮南王至雍,病死。
闻,上辍食,哭甚哀。
盎入,顿首请罪。
上曰:"以不用公言至此。"
盎曰:"上自宽,此往事,岂可悔哉!且陛下有高世行三,此不足以毁名。"
上曰:"吾高世三者何事?"盎曰:"陛下居代时,太后尝病,三年,陛下不交睫解衣,汤药非陛下口所尝弗进。 夫曾参以布衣犹难之,今陛下亲以王者修之,过曾参远矣。 诸吕用事,大臣颛制,然陛下从代乘六乘传,驰不测渊,虽贲、育之勇不及陛下。 陛下至代邸,西乡让天子者三,南乡让天子者再。 夫许由一让,陛下五以天下让,过许由四矣。 且陛下迁淮南王,欲以苦其志,使改过,有司宿卫不谨,故病死。"
于是上乃解,盎繇此名重朝廷。
盎常引大体慷慨。
宦者赵谈以数幸,常害盎,盎患之。
盎兄子种为常侍骑,谏盎曰:"君众辱之,后虽恶君,上不复信。"
于是上朝东宫,赵谈骖乘,盎伏车前曰:"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,皆天下豪英。 今汉虽乏人,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之余共载!"于是上笑,下赵谈。
谈泣下车。
上从霸陵上,欲西驰下峻阪,盎揽辔。
上曰:"将军怯邪?"盎言曰:"臣闻千金之子不垂堂,百金之子不骑衡,圣主不乘危,不侥幸。 今陛下聘六飞,驰不测山,有如马惊车败,陛下纵自轻,奈高庙、太后何?"上乃止。
上幸上林,皇后、慎夫人从。
其在禁中,常同坐。
及坐,郎署长布席,盎引却慎夫人坐。
慎夫人怒,不肯坐。
上亦起,起。
盎因前说曰:"臣闻尊卑有序则上下和,今陛下既以立后,慎夫人乃妾,妾、主岂可以同坐哉!且陛下幸之,则厚赐之。 陛下所以为慎夫人,适所以祸之也。 独不见‘人豕’乎?"于是上乃说,入语慎夫人。
慎夫人赐盎金五十斤。
然盎亦以数直谏,不得久居中。
调为陇西都尉,仁爱士卒,士卒皆争为死。
迁齐相,徒为吴相。
辞行,种谓盎曰:"吴王骄日久,国多奸,今丝欲刻治,彼不上书告君,则利剑刺君矣。 南方卑湿,丝能日饮,亡何,说王毋反而已。 如此幸得脱。"
盎用种之计,吴王厚遇盎。
盎告归,道逢丞相申屠嘉,下车拜谒,丞相从车上谢。
盎还,愧其吏,乃之丞相舍上谒,求见丞相。
丞相良久乃见。
因跪曰:"愿请间。"
丞相曰:"使君所言公事,之曹与长史掾议之,吾且奏之;则私,吾不受私语。"
盎即起说曰:"君为相,自度孰与陈平、绛侯?"丞相曰:"不如。"
盎曰:"善,君自谓弗如。 夫陈平、绛侯辅翼高帝,定天下,为将相,而诛诸吕,存刘氏;君乃为材官蹶张,迁为队帅,积功至淮阳守,非有奇计攻城野战之功。 且陛下从代来,每朝,郎官者上书疏,未尝不止辇受。 其言不可用,置之;言可采,未尝不称善。 何也?欲以致天下贤英士大夫,日闻所不闻,以益圣。 而君自闭箝天下之口,而日益愚。 夫以圣主责愚相,君受祸不久矣。"
丞相乃再拜曰:"嘉鄙人,乃不知,将军幸教。"
引与入坐,为上客。
盎素不好晁错,错所居坐,盎辄避;盎所居坐,错亦避:两人未尝同堂语。
及孝景即位,晁错为御史大夫,使吏案盎受吴王财物,抵罪,诏赦以为庶人。
吴、楚反闻,错谓丞史曰:"爰盎多受吴王金钱,专为蔽匿,言不反。 今果反,欲请治盎,宜知其计谋。"
丞史曰:"事未发,治之有绝。 今兵西向,治之何益!且盎不宜有谋。"
错犹与未决。
人有告盎,盎恐,夜见窦婴,为言吴所以反,愿至前,口对状。
婴入言,上乃召盎。
盎入见,竟言吴所以反,独急斩错以谢吴,吴可罢。
上拜盎为泰常,窦婴为大将军。
两人素相善。
是时,诸陵长安中贤大夫争附两人。
车骑随者日数百乘。
及晁错已诛,盎以泰常使吴。
吴王欲使将,不肯。
欲杀之,使一都尉以五百人围守盎军中。
初,盎为吴相时,从史盗私盎侍儿。
盎知之,弗泄,遇之如故。
人有告从史,"君知女与侍者通",乃亡去。
盎驱自追之,遂以侍者赐之,复为从史。
及盎使吴见守,从史适在守盎校为司马,乃悉以其装赍买二石醇醪,会天寒,士卒饥渴,饮醉西南陬卒,卒皆卧。
司马夜引盎起,曰:"君可以去矣,吴王期旦日斩君。"
盎弗信,曰:"何为者?"司马曰:"臣故为君从史盗侍儿者也。"
盎乃惊,谢曰:"公幸有亲,吾不足累公。"
司马曰:"君疵去,臣亦且亡,辟吾亲,君何患!"乃以刀决帐,道从醉卒直出。
司马与分背。
盎解节旄怀之,屐步行七十里,明,见梁骑,驰去,遂归报。
吴、楚已破,上更以元王子平陆侯礼为楚王,以盎为楚相。
尝上书,不用。
盎病免家居,与闾里浮湛,相随行斗鸡走狗。
雒阳剧孟尝过盎,盎善待之。
安陵富人有谓盎曰:"吾闻剧孟博徒,将军何自通之?"盎曰:"剧孟虽博徒,然母死,客送丧车千余乘,此亦有过人者。 且缓急人所有。 夫一旦叩门,不以亲为解,不以在亡为辞,天下所望者,独季心、剧孟。 今公阳从数骑,一旦有缓急,宁足恃乎!"遂骂富人,弗与通。
诸公闻之,皆多盎。
盎虽居家,景帝时时使人问筹策。
梁王欲求为嗣,盎进说,其后语塞。
梁王以此怨盎,使人刺盎。
刺者至关中,问盎,称之皆不容口。
乃见盎曰:"臣受梁王金刺君,君长者,不忍刺君。 然后刺者十余曹,备之!"盎心不乐,家多怪,乃之棓生所问占。
还,梁刺客后曹果遮刺杀盎安陵郭门外。
晁错,颍川人也。
学申、商刑名于轵张恢生所,与雒阳宋孟及刘带同师。
以文学为太常掌故。
错为人峭直刻深。
孝文时,天下亡治《尚书》者,独闻齐有伏生,故秦博士,治《尚书》,年九十余,老不可征。
乃诏太常,使人受之。
太常遣错受《尚书》伏生所,还,因上书称说。
诏以为太子舍人,门大夫,迁博士。
又上书言:"人主所以尊显功名扬于万世之后者,以知术数也。 故人主知所以临制臣下而治其众,则群臣畏服矣;知所以听言受事,则不欺蔽矣;知所以安利万民,则海内必从矣;知所以忠孝事上,则臣子之行备矣:此四者,臣窃为皇太子急之。 人臣之议或曰皇太子亡以知事为也,臣之愚,诚以为不然。 窃观上世之君,不能奉其宗庙而劫杀于其臣者,皆不知术数者也。 皇太子所读书多矣,而未深知术数者,不问书说也。 夫多诵而不知其说,所谓劳苦而不为功。 臣窃观皇太子材智高奇,驭射技艺过人绝远,然于术数未有所守者,以陛下为心也。 窃愿陛下幸择圣人之术可用今世者,以赐皇太子,因时使太子陈明于前。 唯陛下裁察。"
上善之,于是拜错为太子家令。
以其辩得幸太子,太子家号曰"智囊"。
是时匈奴强,数寇边,上发兵以御之。
错上言兵事,曰:
臣闻汉兴以来,胡虏数入边地,小入则小利,大入则大利;高后时再入陇西,攻城屠邑,驱略畜产;其后复入陇西,杀吏卒,大寇盗。
窃闻战胜之威,民气百倍;败兵之卒,没世不复。
自高后以来,陇西三困于匈奴矣,民气破伤,亡有胜意。
今兹陇西之吏,赖社稷之神灵,奉陛下之明诏,和辑士卒,底厉其节,起破伤之民以当乘胜之匈奴,用少击众,杀一王,败其众而大有利。
非陇西之民有勇怯,乃将吏之制巧拙异也。
故兵法曰:"有必胜之将,无必胜之心。"
繇此观之,安边境,立功名,在于良将,不可不择也。
臣又闻用兵,临战合刃之急者三:一曰得地形,二曰卒服习,三曰器用利。
兵法曰:丈五之沟,渐车之水,山林积石,经川丘阜,草木所在,此步兵之地也,车骑二不当一。
土山丘陵,曼衍相属,平原广野,此车骑之地,步兵十不当一。
平陵相远,川谷居间,仰高临下,此弓弩之地也,短兵百不当一。
两陈相近,平地浅草,可前可后,此长戟之地也,剑楯三不当一。
萑苇竹萧,草木蒙茏,枝叶茂接,此矛鋋之地也,长戟二不当一。
曲道相伏,险厄相薄,此剑楯之地也,弓弩三不当一。
士不选练,卒不服习,起居不精,动静不集,趋利弗及,避难不毕,前击后解,与金鼓之指相失,此不习勤卒之过也,百不当十。
兵不完利,与空手同;甲不坚密,与袒裼同;弩不可以及远,与短兵同;射不能中,与亡矢同;中不能入,与亡镞同:此将不省兵之祸也,五不当一。
故兵法曰:"器械不利,以其卒予敌也;卒不可用,以其将予敌也;将不知兵,以其主矛敌也;君不择将,以其国予敌也。 四者,兵之至要也。 臣又闻小大异形,强弱异势,险易异备。 夫卑身以事强,小国之形也;合小以攻大,敌国之形也;以蛮夷攻蛮夷,中国之形也。 今匈奴地形、技艺与中国异。 上下山阪,出入溪涧,中国之马弗与也;险道倾仄,且驰且射,中国之骑弗与也;风雨罢劳,饥渴不困,中国之人弗与也:此匈奴之长技也。 若夫平原易地,轻车突骑,则匈奴之众易挠乱也;劲弩长戟,射疏及远,则匈奴之弓弗能格也;坚甲利刃,长短相杂,游弩往来,什伍俱前,则匈奴之兵弗能当也;材官驺发,矢道同的,则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;下马地斗,剑戟相接,去就相薄,则匈奴之足弗能给也:此中国之长技也。 以此观之,匈奴之长技三,中国之长技五。 陛下又兴数十万之众,以诛数万之匈奴,众寡之计,以一击十之术也。 虽然,兵,匈器;战,危事也。 以大为小,以强为弱,在俯卬之间耳。 夫以人之死争胜,跌而不振,则悔之亡及也。 帝王之道,出于万全。 今降胡义渠蛮夷之属来归谊者,其众数千,饮食长技与匈奴同,可赐之坚甲絮衣,劲弓利矢,益以边郡之良骑。 令明将能知其习俗和辑其心者,以陛下之明约将之。 即有险阻,以此当之;平地通道,则以轻车材官制之。 两军相为表里,各用其长技,衡加之以众,此万全之术也。 传曰:“狂夫之言,而明主择焉。"
臣错愚陋,昧死上狂言,唯陛下财择。
文帝嘉之,乃赐错玺书宠答焉,曰:"皇帝问太子家令:上书言兵体三章,闻之。 书言‘狂夫之言,而明主择焉’。 今则不然。 言者不狂,而择者不明,国之大患,故在于此。 使夫不明择于不狂,是以万听而万不当也。"
错复言守边备塞、劝农力本,当世急务二事,曰:
臣闻秦时北攻胡貉,筑塞河上,南攻杨粤,置戍卒焉。
其起兵而攻胡、粤者,非以卫边地而救民死也,贪戾而欲广大也,故功未立而天下乱。
且夫起兵而不知其势,战则为人禽,屯则卒积死。
夫胡貉之地,积阴之处也,木皮三寸,冰厚六尺,食肉而饮酪,其人密理,鸟兽毳毛,其性能寒。
杨粤之地少阴多阳,其人疏理,鸟兽希毛,其性能暑。
秦之戍卒不能其水土,戍者死于边,输者偾于道。
秦民见行,如往弃市,因以谪发之,名曰"谪戍"。
先发吏有谪及赘婿、贾人,后以尝有市籍者,又后以大父母、父母尝有市籍者,后入闾,取其左。
发之不顺,行者深恐,有背畔之心。
凡民守战至死而不降北者,以计为之也。
故战胜守固则有拜爵之赏,攻城屠邑则得其财卤以富家室,故能使其众蒙矢石,赴汤火,视死如生。
今秦之发卒也,有万死之害,而亡铢两之报,死事之后不得一算之复,天下明知祸烈及已也。
陈胜行戍,至于大泽,为天下先倡,天下从之如流水者,秦以威劫而行之之敝也。
胡人衣食之业不著于地,其势易以扰乱边境。
何以明之?胡人食肉饮酪,衣皮毛,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,如飞鸟走兽于广野,美草甘水则止,草尽水竭则移。
以是观之,往来转徙,时至时去,此胡人之生业,而中国之所以离南亩也。
今使胡人数处转牧行猎于塞下,或当燕、代,或当上郡、北地、陇西,以候备塞之卒,卒少则入。
陛下不救,则边民绝望而有降敌之心;救之,少发则不足,多发,远县才至,则胡又已去。
聚而不罢,为费甚大;罢之,则胡复入。
如此连年,则中国贫苦而民不安矣。
陛下幸忧边境,遣将吏发卒以治塞,甚大惠也。
然令远方之卒守塞,一岁而更,不知胡人之能,不如选常居者,家室田作,且以备之。
以便为之高城深堑,具蔺石,布渠答,复为一城其内,城间百五十岁。
要害之处,通川之道,调立城邑,毋下千家,为中周虎落。
先为室屋,具田器,乃募罪人及免徒复作令居之;不足,募以丁奴婢赎罪及输奴婢欲以拜爵者;不足,乃募民之欲往者。
皆赐高爵,复其家。
予冬夏衣,廪食,能自给而止。
郡县之民得买其爵,以自增至卿。
其亡夫若妻者,县官买与之。
人情非有匹敌,不能久安其处。
塞下之民,禄利不厚,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。
胡人入驱而能止其所驱者,以其半予之,县官为赎其民。
如是,则邑里相救助,赴胡不避死。
非以德上也,欲全亲戚而利其财也。
此与东方之戍卒不习地势而心畏胡者,功相万也。
以陛下之时,徙民实边,使远方亡屯戍之事,塞下之民父子相保,亡系虏之患,利施后世,名称圣明,其与秦之行怨民,相去远矣。
上从其言,募民徙塞下。
错复言:
陛下幸募民相徒以实塞下,使屯戍之事益省,输将之费益寡,甚大惠也。
下吏诚能称厚惠,奉明法,存恤所徙之老弱,善遇其壮士,和辑其心而勿侵刻,使先至者安乐而不思故乡,则贫民相募而劝往矣。
臣闻古之徙远方以实广虚也,相其阴阳之和,尝其水泉之味,审其土地之宜,观其草木之饶,然后营邑立城,制里割宅,通田作之道,正阡陌之界,先为筑室,家有一堂二内,门户之闭,置器物焉,民至有所居,作有所用,此民所以轻去故乡而劝之新邑也。
为置医巫,以救疾病,以修祭祀,男女有昏,生死相恤,坟墓相从,种树畜长,室屋完安,此所以使民乐其处而有长居之心也。
臣又闻古之制边县以备敌也,使五家为伍,伍有长;十长一里,里有假士;四里一连,连有假五百;十连一邑,邑有假候:皆择其邑之贤材有护,习地形知民心者,居则习民于射法,出则教民于应敌。
故卒伍成于内,则军正定于外。
服习以成,勿令迁徙,幼则同游,长则共事。
夜战声相知,则足以相救,昼战目相见,则足以相识,欢爱之心,足以相死。
如此而劝以厚赏,威以重罚,则前死不还踵矣。
所徙之民非壮有材力,但费衣粮,不可用也;虽有材力,不得良吏,犹亡功也。
陛下绝匈奴不与和亲,臣窃意其冬来南也,壹大治,则终身创矣。
欲立威者,始于折胶,来而不能困,使得气去,后未易服也。
愚臣亡识,唯陛下财察。
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,错在选中。
上亲策诏之,曰:
惟十有五年九月壬子,皇帝曰:"昔者大禹勤求贤士,施及方外,四极之内,舟车所至,人迹所及,靡不闻命,以辅其不逮;近者献其明,远者通厥聪,比善戮力,以翼天子。 是以大禹能亡失德,夏以长楙。 高皇帝亲除大害,去乱从,并建豪英,以为官师,为谏争,辅天子之阙,而翼戴汉宗也。 赖天之灵,宗庙之福,方内以安,泽及四夷。 今朕获执天子之正,以承宗庙之祀,朕既不德,又不敏,明弗能烛,而智不能治,此大夫之所著闻也。 故诏有司、诸侯王、三公、九卿及主郡吏,各帅其志,以选贤良明于国家之大体,通于人事之终始,及能直言极谏者,各有人数,将以匡朕之不逮。 二三大夫之行当此三道,朕甚嘉之,故登大夫于朝,亲谕朕志。 大夫其上三道之要,及永惟朕之不德,吏之不平,政之不宣,民之不宁,四者之阙,悉陈其志,毋有所隐。 上以荐先帝之宗庙,下以兴愚民之休利,著之于篇,朕亲览焉,观大夫所以佐朕,至与不至。 书之,周之密之,重之闭之。 兴自朕躬,大夫其正论,毋枉执事。 乌乎,戒之!二三大夫其帅志毋怠!"
错对曰:
平阳侯臣窋、汝阴侯臣灶、颍阴侯臣何、廷尉臣宜昌、陇西太守臣昆邪所选贤良太子家令臣错昧死再拜言:臣窃闻古之贤主莫不求贤以为辅翼,故黄帝得力牧而为五帝先,大禹得咎繇而为三王祖,齐桓得管子而为五伯长。
今陛下讲于大禹及高皇帝之建豪英也,退托于不明,以求贤良,让之至也。
臣窃观上世之传,若高皇帝之建功业,陛下之德厚而得贤佐,皆有司之所览,刻于玉版,藏于金匮,历之春秋,纪之后世,为帝者祖宗,与天地相终。
今臣窋等乃以臣错充赋,甚不称明诏求贤之意。
臣错草茅臣,亡识知,昧死上愚对,曰:
诏策曰"明于国家大体",愚臣窃以古之五帝明之。
臣闻五帝神对,其臣莫能及,故自亲事,处于法官之中,明堂之上;动静上配天,下顺地,中得人。
故众生之类亡下覆也,根著之徒亡不载也;烛以光明,亡偏异也;德上及飞鸟,下至水虫草木诸产,皆被其泽。
然后阴阳调,四时节,日月光,风雨时,膏露降,五谷熟,袄孽灭,贼气息,民不疾疫,河出图,洛出书,神龙至,凤鸟翔,德泽满天下,灵光施四海。
此谓配天地,治国大体之功也。
诏策曰"通于人事终始",愚臣窃以古之三王明之。
臣闻三王臣主俱贤,故合谋相辅,计安天下,莫不本于人情。
人情莫不欲寿,三王生而不伤也;人情莫不欲富,三王厚而不困也;人情莫不欲安,三王扶而不危也;人情莫不欲逸,三王节其力而不尽也。
其为法令也,合于人情而后行之;其动众使民也,本于人事然后为之。
取人以己,内恕及人。
情之所恶,不以强人;情之所欲,不以禁民。
是以天下乐其政,归其德,望之若父母,从之若流水;百姓和亲,国家安宁,名位不失,施及后世。
此明于人情终始之功也。
诏策曰"直言极谏",愚臣窃以五伯之臣明之。
臣闻五伯不及其臣,故属之以国,任之以事。
五伯之佐之为人臣也,察身而不敢诬,奉法令不容私,尽心力不敢矜,遭患难不避死,见贤不居其上,受禄不过其量,不以亡能居尊显之位。
自行若此,可谓方正之士矣。
其立法也,非以苦民伤众而为之机陷也,以之兴利除害,尊主安民而救暴乱也。
其行赏也,非虚取民财妄予人也,以劝天下之忠孝而明其功也。
故功多者赏厚,功少者赏薄。
如此,敛民财以顾其功,而民不恨者,知与而安己也。
其行罚也,非以忿怒妄诛而从暴心也,以禁天下不忠不孝而害国者也。
故罪大者罚重罪小者罚轻。
如此,民虽伏罪至死而不怨者,知罪罚之至,自取之也。
立法若此,可谓平正之吏矣。
法之逆者,请而更之,不以伤民;主行之暴者,逆而复之,不以伤国。
救主之失,补主之过,扬主之美,明主之功,使主内亡邪辟之行,外亡骞污之名。
事君若此,可谓直言极谏之士矣。
此五伯之所以德匡天下,威正诸侯,功业甚美,名声章明。
举天下之贤主,五伯与焉,此身不及其臣而使得直言极谏补其不逮之功也。
今陛下人民之众,威武之重,德惠之厚,令行禁止之势,万万于五伯,而赐愚臣策曰"匡朕之不逮",愚臣何足以识陛下之高明而奉承之!
诏策曰"吏之不平,政之不宣,民之不宁",愚臣窃以秦事明之。
臣闻秦始并天下之时,其主不及三王,而臣不及其佐,然功力不迟者,何也?地形便,山川利,财用足,民利战。
其所与并者六国,六国者,臣主皆不肖,谋不辑,民不用,故当此之时,秦最富强。
夫国富强而邻国乱者,帝王之资也,故秦能兼六国,立为天子。
当此之时,三王之功不能进焉。
及其末涂之衰也,任不肖而信谗贼;宫室过度,耆欲亡极,民力罢尽,赋敛不节;矜奋自贤,群臣恐谀,骄溢纵恣,不顾患祸;妄赏以随喜意,妄诛以快怒心,法令烦,刑罚暴酷,轻绝人命,身自射杀;天下寒心,莫安其处。
奸邪之吏,乘其乱法,以成其威,狱官主断,生杀自恣。
上下瓦解,各自为制。
秦始乱之时,吏之所先侵者,贫人贱民也;至其中节,所侵者富人吏家也;及其末涂,所侵者宗室大臣也。
是故亲疏皆危,外内咸怨,离散逋逃,人有走心。
陈胜先倡,天下大溃,绝祀亡世,为异姓福。
此吏不平,政不宣,民不宁之祸也。
今陛下配天象地,覆露万民,绝秦之迹,除其乱法;躬亲本事,废去淫末;除苛解娆,宽大爱人;肉刑不用,罪人亡帑;非谤不治,铸钱者除;通关去塞,不孽诸侯;宾礼长老,爱恤少孤;罪人有期,后宫出嫁;尊赐孝悌,农民不租;明诏军师,爱士大夫;求进方正,废退奸邪;除去阴刑,害民者诛;忧劳百姓,列侯就都;亲耕节用,视民不奢。
所为天下兴利除害,变法易故,以安海内者,大功数十,皆上世之所难及,陛下行之,道纯德厚,元元之民幸矣。
诏策曰"永惟朕之不德",愚臣不足以当之。
诏策曰"悉陈其志,毋有所隐",愚臣窃以五帝之贤臣明之。
臣闻五帝其臣莫能及,则自亲之;三王臣主俱贤,则共忧之;五伯不及其臣,则任使之。
此所以神明不遗,而贤圣不废也,故各当其世而立功德焉。
传曰"往者不可及,来者犹可待,能明其世者谓之天子",此之谓也。
窃闻战不胜者易其地,民贫穷者变其业。
今以陛下神明德厚,资财不下五帝,临制天下,至今十有六年,民不益富,盗贼不衰,边境未安,其所以然,意者陛下未之躬亲,而待群臣也。
今执事之臣皆天下之选已,然莫能望陛下清光,譬之犹五帝之佐也。
陛下不自躬亲,而待不望清光之臣,臣窃恐神明之遗也。
日损一日,岁亡一岁,日月益暮,盛德不及究于天下,以传万世,愚臣不自度量,窃为陛下惜之。
昧死上狂惑草茅之愚,臣言惟陛下财择。
时,贾谊已死,对策者百余人,唯错为高第,繇是迁中大夫。
错又言宜削诸侯事,及法令可更定者,书凡三十篇。
孝文虽不尽听,然奇其材。
当是时,太子善错计策,爰盎诸大功臣多不好错。
景帝即位,以错为内史。
错数请间言事,辄听,幸倾九卿,法令多所更定。
丞相申屠嘉心弗便,力未有以伤。
内史府居太上庙堧中,门东出,不便,错乃穿门南出,凿庙堧垣。
丞相大怒,欲因此过为奏请诛错。
错闻之,即请间为上言之。
丞相奏事,因言错擅凿庙垣为门,请下廷尉诛。
上曰:"此非庙垣,乃堧中垣,不致于法。"
丞相谢。
罢朝,因怒谓长史曰:"吾当先斩以闻,乃先请,固误。"
丞相遂发病死。
错以此愈贵。
迁为御史大夫,请诸侯之罪过,削其支郡。
奏上,上令公卿、列侯、宗室杂议,莫敢难,独窦婴争之,繇此与错有隙。
错所更令三十章,诸侯讙哗。
错父闻之,从颍川来,谓错曰:"上初即位,公为政用事,侵削诸侯,疏人骨肉,口让多怨,公何为也?"错曰:"固也。 不如此,天子不尊,宗庙不安。"
父曰:"刘氏安矣,而晁氏危,吾去公归矣!"遂饮药死,曰"吾不忍见祸逮身。"
后十余日,吴、楚七国俱反,以诛错为名。
上与错议出军事,错欲令上自将兵,而身居守。
会窦婴言爰盎,诏召入见,上方与错调兵食。
上问盎曰:"君尝为吴相,知吴臣田禄伯为人乎?今吴、楚反,于公意何如?"对曰:"不足忧也,今破矣。"
上曰:"吴王即山铸钱,煮海为盐,诱天下豪桀,白头举事,此其计不百全,岂发乎?何以言其无能为也?"盎对曰:"吴铜、盐之利则有之,安得豪桀而诱之!诚令吴得豪桀,亦且辅而为谊,不反矣。 吴所诱,皆亡赖子弟,亡命铸钱奸人,故相诱以乱。"
错曰:"盎策之善。"
上问曰:"计安出?"盎对曰:"愿屏左右。"
上屏人,独错在。
盎曰:"臣所言,人臣不得知。"
乃屏错。
错趋避东箱,甚恨。
上卒问盎,对曰:"吴、楚相遗书,言高皇帝王子弟各有分地,今贼臣晁错擅適诸侯,削夺之地,以故反名为西共诛错,复故地而罢。 方今计,独有斩错,发使赦吴、楚七国,复其故地,则兵可毋血刃而俱罢。"
于是上默然良久,曰:"顾诚何如,吾不爱一人谢天下。"
盎曰:"愚计出此,唯上孰计之。"
乃拜盎为泰常,密装治行。
后十余日,丞相青翟、中尉嘉、廷慰欧劾奏错曰:"吴王反逆亡道,欲危宗庙,天下所当共诛。 今御史大夫错议曰:‘兵数百万,独属群臣,不可信,陛下不如自出临兵,使错居守。 徐、僮之旁吴所未下者可以予吴。 ’错不称陛下德信,欲疏群臣百姓,又欲以城邑予吴,亡臣子礼,大逆无道。 错当要斩,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。 臣请论如法。"
制曰:"可。"
错殊不知。
乃使中尉召错,绐载行市。
错衣朝衣,斩东市。
错已死,谒者仆射邓公为校尉,击吴、楚为将。
还,上书言军事,见上。
上问曰:"道军所来,闻晁错死,吴、楚罢不?"邓公曰:"吴为反数十岁矣,发怒削地,以诛错为名,其意不在错也。 且臣怒天下之士箝口不敢复言矣。"
上曰:"何哉?"邓公曰:"夫晁错患诸侯强大不可制,故请削之,以尊京师,万世之利也。 计划始行,卒受大戮,内杜忠臣之口,外为诸侯报仇,臣窃为陛下不取也。"
于是景帝喟然长息,曰:"公言善。 吾亦恨之!"乃拜邓公为城阳中尉。
邓公,成固人也,多奇计。
建元年中,上招贤良,公卿言邓先。
邓先时免,起家为九卿。
一年,复谢病免归。
其子章,以修黄、老言显诸公间。
赞曰:爰盎虽不好学,亦善傅会,仁心为质,引义慷慨。
遭孝文初立,资适逢世。
时已变易,及吴壹说,果于用辩,身亦不遂。
晁错锐于为国远虑,而不见身害。
其父睹之,经于沟渎,亡益救败,不如赵母指括,以全其宗。
悲夫!错虽不终,世哀其忠。
故论其施行之语著于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