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墙往事的回答
太子为了把 白月光 罪臣的身份洗白,将她先送进了瑶楼,改了名叫楚念,接入了太子府。
可七夕那天,她被李长渊打了一巴掌。
脸上高高肿起五指的僵痕,多少粉也盖不住。
楚念要面子性子又倔,不肯开门。
我坐在门槛上,大气也不敢出。
最后下了雨,溅湿了我的裙摆,楚念的门才开了。
这是我第一次来楚念的房里。
我忍不住感叹,太子心头宠就是不一样,摆件都阔气。
什么上贡缎子名家书画,玛瑙碟子羊脂碗。
甚至楚念摆在旁边消肿的玉滚轮,都比我手上的翠。
楚念坐在窗边,呆呆地看窗外的雨。
我搜肠刮肚讲了一堆笑话,又装作市井泼皮无赖的样子馋她这里的富贵物件,楚念却始终形同槁木,不愿露一个笑脸。
我抓耳挠腮时,楚念却开了口:
「阿胭,是不是心里没人,就能像你这样快乐?」
「阿胭,我很羡慕你。」
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,只低头绕着荷包上的流苏穗子。
「……苏莹呢?」
「李长渊回来了,陪他吃饭呢,她说等下带宵夜来给我们吃。」
楚念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:「……也好。」
我想了很久,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句:
「……他为什么打你?」
听我这么问,楚念竟然笑了,带动脸上的伤口,倏忽又滚落两行泪:
「我说我不是姜尽歌。」
《我在太子府当卧底那些年》已完结
1
太子和太子妃十分恩爱,可我是太子侧妃。
我的夫君讨厌我,连名字也不屑正儿八经赐我一个:
「瞧着太子妃胭脂颜色不错,你就叫阿胭吧。」
但我不在乎。
因为我惦记着我夫君的好兄弟,第一谋士沈怀霜。
我被赐给太子前,蒙皇后调教,又在教坊里学了无数勾引取悦人的手段。
所以不出意外的话,我也会和太子的兄弟,十分恩爱。
2
太子李长渊礼贤下士,对沈怀霜极好。
府内专为他引来一泓暖池,现在明明是春寒时候,暖池旁的梨花却已开了。
我正潜在暖池中等他。
听闻沈怀霜性子清冷,不近女色,如皑皑雪山上一朵不可攀折的花。
而此刻我身上被水打湿的薄纱似有若无,雾蒙蒙的眼眸和披散在肩头的湿发,这样的媚态对上沈怀霜,我有七成的把握他会把持不住。
还有三成赌他会在今后日日爬我胭脂阁的墙。
我本想柔弱无骨地攀上他的身子,天雷勾动地火。
但是我没想到的是,察觉到我接近的他下一秒就掐住了我的脖子,将我整个摁入温池中。
「……刺客?」
不管我如何挣扎,他手上力度丝毫不减。
我挣脱不开,索性反缠上他的腰,勾住了他的脖子。
他手上力道骤然松开,我却趁机整个贴上他的身子。
仰头才看见人们口中第一谋士的样子。
远见梨蕊铺陈满地,月下烟雾缭绕。
眼前人眉似远山重峦蒙黛色,肤若三秋皎月凝霜华。
从来只听说这沈怀霜神机妙算,我竟然不知他生得如此好看。
他像触电般浑身一紧,猛地推开了我。
我才发现哪怕震惊,他那双眼睛依旧如无波之水:
「……女的?」
这第一谋士,竟然是个瞎子?
3
我逃了。
我衣服湿了,回去又吹了半刻的风,一夜就起了烧。
相府嫡女出身的太子妃苏莹人美心善,提着糕点来看我。
她坐在我床边,耐着心给我剥山药糕上面的红绿丝,嘴里还不住抱怨:
「真是小姐身子丫鬟命,我就没见过这么挑的嘴。」
这太子府里,苏莹跟我关系最好。
关系最差的是太子良娣楚念。
楚念是个眼高于顶的冷美人。据说是被李长渊从教坊捞出来的,买她的男人前脚脱裤子,后脚就被太子一剑当胸而过。
李长渊是否戴了绿帽谁也不知道,但是李长渊不计较,据说是因为楚念长得很像前宰相家嫡女,太子的青梅竹马,姜尽歌。
姜尽歌我有所耳闻,因为谋逆被抄了家,男问斩或充军,女发入教坊司。
所以这楚念的身份就很暧昧,谁知道她是不是罪臣之女姜尽歌本人?
太子是大情种,对两个女人都一往情深,唯独避我如蛇蝎。
因为我是皇后的人。
在我们新婚之夜,李长渊醉醺醺地念着姜尽歌的名字,跌跌撞撞跑去了楚念房里。
第二天,楚念对我冷嘲热讽,说自己腰酸腿痛。
苏莹还替我抱不平。我一开始以为苏莹是假惺惺,要引我们斗得死去活来,所以我索性顺着她说:
「兴许我这一生就这样了,当个老姑娘。」
听我这么说,苏莹面上一难,连着一半婴儿肥的脸都垮了下去:
「不许胡说,我回头去说说殿下,他一定会来看你的。」
后来她真的把李长渊磨来了,我们三个吃了一顿各怀鬼胎的饭。
我倒是无所谓,埋头干饭。
苏莹比我还大三岁,我看她这张脸越吃越难看,眼泪都在眼窝打转了。
我才意识到,这个姑娘是真傻。
终于李长渊冷着脸前脚迈出我胭脂阁,后脚我放下筷子跟苏莹摊牌了:
「我不喜欢李长渊,他也不喜欢我。」
「不可能……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太子哥哥?」
苏莹这么怀疑也有道理。
李长渊排行老二,他的母亲是名动天下的美人梅妃,从样貌到才学都有那么些梅妃的影子,若论品行,能叫第一谋士沈怀霜入他麾下,想必也是皇子中的佼佼者。
我说了一堆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之类的话,苏莹似懂非懂。
直到我指着那案上的山药什锦糕跟她说:
「我喜欢山药糕,但是不喜欢这糕上的红绿丝和五仁。太子府包吃包住就像山药糕,红绿丝就像你太子哥哥。」
五仁红绿丝?狗都不吃。
苏莹终于懂了,中午放心地干了三碗大米饭。
我才知道她前段时间担心我跟她抢李长渊,暗自下定决心要减肥,孩子饿了三天了。
看她吃得心满意足,我忽然心头一软,今后李长渊要后宫佳丽三千,那苏莹她该怎么办呢?
4
沈怀霜遇刺的事情引起了李长渊的高度重视。
太子府上下增派了侍卫,我踩点了几次也没有下手的机会。
苏莹最近身上发了春藓,到了春分这日才消,苏莹的娘家急着来瞧苏莹,太子府摆了宴席。
沈怀霜从不参加这种宴会,只在他暖苑呆着。
这是大好的机会。
「你陪那五仁红绿丝好好吃饭,我染了风寒早些歇息了。」
「老寒腿也不去,你们二人好好聊聊。」
太子府众人在我嘴里都有外号。
李长渊叫五仁红绿丝,因为狗都不吃。
楚念叫老寒腿,因为她总是在太子留宿后,凡尔赛地说自己腰酸腿疼。
前脚苏莹刚走,后脚我就爬了沈怀霜的墙。
沈怀霜的戒备心强了很多,他坐在案前擦拭着什么,似乎是一块玉佩?
此刻是春分,庭中梨花败了大半,风卷起残瓣落在他发间指尖,他披着鹤氅安然坐在那里,宛如梨花精魂飘飘欲仙。
这沈怀霜真奇怪,像霜像雪,像梨花仙,唯独不像人。
我才落地,沈怀霜手中玉佩已然收好,他开了口:
「小贼,你很了解太子府。」
不知为何,只听到这个声音,我的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攥住一般,喘不上气。
是因为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吧。
「为什么不说话?」
我哪里敢开口,第一次可以说是迷了路,可第二次我们还没打好关系,凭着李长渊对他的重视态度,若是沈怀霜反水说你侍妾阿胭对我心怀不轨,李长渊一定能把我生吃了。
「难道你是哑的?」
我宛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,啊啊了几声。
不知沈怀霜是否对我这个哑女生出了几分怜悯心思,我坐在他对面时,他竟然没有拦我。
「你找我作甚?」
我试探地拉过他的手,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写着。
他的手是冷的,和他人一样。
我故意写得很慢,察觉到沈怀霜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,几番想抽开手又按捺住。
写完我看沈怀霜的身子一滞,大约是想到了那日暖池暧昧旖旎的一幕:
「找你负责。」
5
我嘿嘿笑着从沈怀霜墙头爬出来时,正和蹲在墙角哭的楚念四目相对。
你做什么?
你哭什么?
「我说我去问第一谋士沈怀霜大人,如何让我的夫君爱上我,你信吗?」
我以为会照常收获楚念一个大白眼。
谁知楚念犹犹豫豫地看了我一眼:
「……那沈先生他怎么说?」
???
我一头雾水。
这太子府不是您最得宠吗,您不是洗白上岸,连宰相之女苏莹都能挤兑吗?
看我愣在一旁,楚念擦干眼泪,起身悻悻道:
「不说就算了,谁稀罕。」
不得不说,这冷美人楚念哭起来,可比阴阳怪气的时候顺眼多了。
看她的背影,我嘀咕道:
难道她跟太子生活不和谐?好像最近是没听到她抱怨腰酸背痛了。
果然这白月光久了也变成了饭米粒了。
沈怀霜这一次会面后,就被我晾着了。
因为楚念盯我盯得紧。
我和苏莹坐在一起话家常,讲到好笑的地方,能听见努力憋住的笑声。
我拈起一块枣泥糕,能听到角落里咽口水的声音。
终于我午睡都能听见比我重的鼾声时,忍无可忍,坐起来怒吼道:
「楚念!明人不说暗话!你想告发我就去吧!别阴魂不散!」
楚念揉着眼,别扭地现了身:
「我不想告发你,我只是想知道。」
「沈先生到底说了什么……」
6
楚念和苏莹都没我想得那么坏。
只能说她们都爱惨了李长渊。
苏莹巴巴地嫁过来,哪怕李长渊对她忽冷忽热,她也满心欢喜。
楚念自觉出身不好,做小伏低,百般讨好李长渊。
我没来的时候,这后宅两个女人如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公鸡,每天誓要斗得对方你死我活。
我来了以后,这后宅平静了许多。
竟然出现了三个人坐在一起嗑瓜子的奇观。
这天,我正教她们调「亲戚日子」,俩人一个月头一个月尾,中间李长渊总要去忙政务,也就用不上他了。
「阿胭这么说很对,但是我总有种怪怪的感觉。」
有什么奇怪,配种可不都这么配吗?
她们大约被我吓到了,瓜子放嘴里都不敢嗑。
「这五仁红绿丝月中要去宫里……」
我不知道他和沈怀霜站在外面听了多久。
直到沈怀霜在我背后轻咳一声,我吓得手里的瓜子都洒了。
然后李长渊掀开珠帘笑着走来,装作没听见我说了什么。
我哆哆嗦嗦掸掉膝上的瓜子,心里骂老寒腿和苏莹都不够意思,重色轻友。
那天晚上,李长渊破例在我那里吃了晚饭。
我有多痛苦面具,李长渊就笑得有多温柔。
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老皇帝偏爱李长渊了。
我曾在宫中见过梅妃的画像,老皇帝也是大情种,梅妃仙逝后,生前所居的听雪殿被封了起来。
我曾奉命打扫听雪殿时,匆匆一瞥,七层纱幕后,画上那个温柔婉约的美人栩栩如生。
恍然与眼前李长渊眉眼重叠起来,都是美人。
「听说,阿胭在背后给为夫取了个爱称?」我无法忘记李长渊笑得春风和煦,递给我一块五仁月饼,「阿胭能否跟为夫解释解释,莲蓉蛋黄,枣泥豆沙都有,为什么偏偏是五仁红绿丝。」
我能说什么?
「……因为阿胭最喜欢五仁红绿丝!」
7
沈怀霜听见了我落地的声音,并未停下手中的动作:
「小贼,好久不做梁上君子。」
「你这种富贵闲人怎么知道,我们穷人要做工,劈柴洗衣。」
我给自己捏造了一个身份,说自己是太子府后头做苦工的。
「可是你好像胖了,连这手指都圆了一圈了。」
???
察觉到我跳脚,沈怀霜微不可察地一笑:
「小贼,你第一次找我,所为何事?」
「听旁人说,先生通推演之数,想问家人下落。」
我骗他的。
我在教坊中待过几年,学的是取悦和诓骗人的手段。
果然听我这么说,沈怀霜的神情多了几分怜悯。
这会是春末,沈怀霜这里暖,总是比旁人早半个季节。
猫儿扑着粉蝶,池塘里的小鱼争相去接我手上的鱼食。
沈怀霜在为我卜卦,他长睫潮黑,垂下眼时,宛如停了一只纤细的黑蝶,长翅随他呼吸间颤动。
他可真好看啊。
「六三,困于石,据于蒺藜。」
「什么意思?」
「极凶。」
我松了口气,知道抛弃我的家人过得不好,我就放心了。
「你好像很高兴?」
「先生呢?也会给自己算吗?」
沈怀霜没说话,只叫我小贼别乱问。
从第一次见面,他就叫我小贼,全然不顾我的反对。
「差点忘了,我带了些吃食,先生尝尝。」
沈怀霜面上有片刻迟疑,他在戒备我和来历不明的食物。
我垂下眸子,连写字都慢了下来:
「……先生放心,不脏的。」
沈怀霜犹疑片刻,估计是怕我失落,还是咬了一口。
他这么信任我,我忽然有些负罪感。
这种负罪感一半来自于欺骗,一半来自于五仁月饼。
「好吃吗?」
「……很好吃,下次不要带了。」
临走时,沈怀霜掏出一枚金稞子放入我手中。
我看着他,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。
沈怀霜别过头去,声音也轻了:
「……很苦的活就不要做了。」
他的指尖掠过我的掌心,竟然有种奇异的痒。
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。
「若是得空,常来帮我喂喂这些鱼儿,这是酬劳。」
他是怕伤了我的自尊心?
见我不答,沈怀霜试探性地问我:
「你不高兴了?小贼?」
「没有不高兴,我只是想着先生后院空旷,要不……再凿个池子养王八?我受累领两份工钱!」
听我这么说,沈怀霜微微一怔,也笑了:
「贪心。」
「其实我懂!先生舍不得我瘦了!先生最好了!」我涎着脸讨好地接过金稞子,「那我下次再帮先生带些五仁月饼。」
我看见沈怀霜的微笑凝固在脸上:
「不……不必了。」
看看!我说什么来着?
五仁月饼,狗都不吃!
8
「这沈怀霜和李长渊,阿胭喜欢哪个呢?」
殿中焚着木樨香,皇后靠在金钱蟒软垫上,笑眯眯地问我。
旁边宫女太监大气不敢出,只低头盯着自己脚尖。
「沈怀霜已经初步上钩,李长渊防备着我。」我伏跪在地上,「楚念和苏莹也很信任我。」
「阿胭真是好眼光。」
「娘娘教诲,阿胭不敢忘。」
哪里敢忘,我体内这毒的解药还在您手里呢。
「抬起头来。」
我依言抬起头,冰冷的护甲怜爱地抚过我的侧脸。
「多媚的眼睛,多合适的一张脸,瞧瞧,本宫就挑对了他沈怀霜喜欢的。」
我心头疑惑,这沈怀霜又看不见,怎么就说挑呢?况且,除了卜算,我也没看出来这沈怀霜有什么过人之处啊。
「……娘娘,阿胭有一事不明。」
「说吧。」
「李长渊为何待沈怀霜这么尊敬?阿胭看他顶多是个会算命的瞎子……」
「阿胭,你可记得你十五岁那年,废太子一事?」
我隐约想起来,十五岁那年的冬至,国本一事引起不少风波。
皇帝偏爱梅妃所生的二皇子李长渊,朝中姜相为首的却认为该承祖制,立大皇子李长礼。
皇帝拟诏书时,却传来了皇长子李长礼谋逆的消息,皇帝震怒,撸下姜相为首的一众官员,气头上连着传国玉玺都磕坏了一角。
「姜家和其他官员家眷在内百余口人命,和李长渊太子之位,都是他沈怀霜谋来的。」
谋?百余口人命,只轻飘飘一个谋字?
我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。
「阿胭,这太子府的日子,过得开心吗?」
「……开心。」
皇后娘娘除了给我下毒,其它时候还是很好的。
我抬起头看着她。
皇后已经不年轻了,美人老去了,但是美人依旧美丽。
据说皇后当年和梅妃后位之争的瓜,三天三夜也吃不完。
皇后为了膝下的五皇子李长愿,梅妃为了二皇子李长渊。
梅妃在皇后手里吃了不少亏,早些年还诞下死胎,被钦天监针对了好一阵子,说她不详。
所幸后来有了李长渊,可梅妃却突然得了怪病,缠绵床榻不得医。
弥留之际她只求着皇帝,照顾好李长渊,在听雪殿留一幅自己的画像。
皇帝心中有愧,又念着比起性子软弱些的五皇子李长愿,二皇子李长渊似乎更合适。
她缠金镶翠的护甲摩挲着我的侧脸,如一条毒蛇冰冷的信。
「小胭儿,记着本宫一句话,这太子府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。」
「梅妃不是什么好东西,她的孩子李长渊也不是。」
「小胭儿,你会知道,这世上最疼你的,不会是沈怀霜,也不会是李长渊。」
「是本宫。」
「阿胭明白。」
我看着眼前恨意横生的皇后,忽然想到了听雪殿那个画像。
我从前想不明白,画上的美人看上去温温柔柔,眉间萦着不散的愁绪。
这样的人,怎么可能斗得过皇后娘娘呢?
可后来我才明白。
皇后老去了,梅妃却鲜活在听雪殿,如汉孝武皇后李夫人,永远在老皇帝心里年轻着,有一席之地,老皇帝愧疚,连带着李长渊都分到了一丝怜恤。
甚至连梅妃的病,皇后也摘不干净,皇帝常常疑心,却又查不出什么。
其实我相信梅妃的病不是皇后下的手,要动手早就动手了,何必等到后位已稳?况且皇后精通药理医术的手段,必然要给她个明明白白的死法。
看来活人有时候也斗不过死人。
9
时间在我爬爬沈怀霜的墙,和楚念苏莹嗑瓜子的日子中过得快。
转眼到了七夕。
苏莹和楚念很宠我,苏莹挽着我的手,指哪买哪,一圈逛下来,糖人糕团瓜子炒货,楚念给我做的绣囊已经揣满了。
楚念一身红衣,苏莹也一身红衣,我一身白夹在中间宛如五花肉。
我早就发现楚念爱穿红,苏莹也爱穿红。
还是苏莹当初跟我八卦的,那姜尽歌人生得美,也爱穿红。
她和太子初遇就是在宫中梅园,姜尽歌穿着大红斗篷,怀中抱着一捧红梅,在冰雪琉璃天中款款而来,人比花娇。
远望去竟有一点梅妃的影子。
叫李长渊一眼惊艳,再也没能忘记。
我努力脑补着楚念这般冷艳的美人,怀抱红梅在冰雪天地的样子。
竟然觉得好像记忆里有过这样的画面。
但是想不真切了。
李长渊和沈怀霜站在画舫上等我们。
月华流转,灯钗辉映。
他和沈怀霜只是站在那里,一矜贵一清冷,便如临江仙君,引得无数贵女回眸。
苏莹和楚念按次序上了船。
在外人面前,李长渊很愿意给我体面,自己也赚个好名声。
他站在船上对我伸出了手:
「阿胭,来。」
我犹豫着掏出一把瓜子放到了李长渊手里:
「最后一把了,你省着点嗑。」
……
李长渊黑着脸接过这一把瓜子,他那群幕僚努力憋着笑,连带着沈怀霜都弯了弯嘴角。
不知为何,我潜意识里不愿意跟李长渊扯上关系,连手都不愿碰。
李长渊很快反应过来,笑道:
「阿胭还真是……天真无邪。」
10
「那你不是连太子的手都没碰过吗?」
苏莹惊呼。
「他的手香?不摸很亏吗?」
我一手糖人,啃得口齿不清。
「你呀你,真是饿死鬼投胎的,白瞎了个美人脸!」
苏莹不知道,我从前挨过饿,饿到险些没命。
皇后娘娘的心腹宋太监找到我时,我正在乱葬岗跟野狗抢食吃,一只狗死死咬住我的小腿,鲜血横流,我面无表情地举起石头,一下,两下……把它砸得脑浆横流。
宋太监也算宫里的老人了,笑盈盈地看着这一幕。
等到那狗一命呜呼,他掏出一块热腾腾的山药糕,我呆呆放下了手中的石头。
「好孩子,你过来叫咱家瞧瞧。」
他伺候惯人的,也不嫌脏,撩起我沾着血污的头发,将我仔仔细细看了个清楚,脸上笑出了褶:
「好皮相,真真好皮相。」
苏莹常笑我是这天下第一实在人。
苏莹这么说着,还心甘情愿为我剥核桃。
楚念被李长渊召去了,因为她弹得一手好琴,又是妾室,取乐也无伤大雅。
而苏莹是相府嫡女,经过姜家的事情,苏相对于国本一事总保持中立,但是不妨碍李长渊借着苏莹和苏相拉拢关系。
对于两个深爱他的女人,李长渊总是很清楚如何利用。
苏莹坐在船上百无聊赖,便和我聊起从前。
「阿胭,你从前叫什么名字啊?」
「不记得了。」
我所有的记忆开始于宋太监手上那块糕点。
「怎么会有人不记得自己的名字?」
「真的不记得了。」
苏莹颇为怜惜地看着我,叫我浑身不自在。
不容我想太多,因为开始放烟火了,照得水光璀璨和世间百态。
我看见有妇人冲撞了贵人,拉着那小儿磕头赔罪,磕到血都出来;穷人家的孩子捡着贵女们吃上一口便丢了的吃食,满脸笑意;那供人取乐的胡姬舞女强颜欢笑,忍耐着纨绔子弟的狎戏。
我又想到了那一个轻飘飘的「谋」字,忽然觉得没由来的悲伤,暗骂了自己一声。
我转过头去看另一条船上,沈怀霜独自垂眸饮酒,这样一个温润谦和,担心我做工太累的公子,手上曾沾染数百人的鲜血?
我不大相信,却也不能不信。
再看李长渊侧过脸,在灯下摸了摸楚念的头发。
楚念满脸幸福,拥住了李长渊。
我记得苏莹跟我八卦过,还是太子殿下抄的姜家。
那么姜尽歌也是那个时候救下的吧。
李长渊是如何心安理得地面对她的。
而楚念又是怀着什么心情,和血海深仇的仇人如此不计前嫌,恩爱亲昵的呢?
我不知道。
楚念是我好朋友,我不能说她坏话。
可如果是我,隔着这么大的仇恨,是断不可能重修旧好的。
但是眼前郎情妾意,我一个外人也不好置喙。
他们这般亲昵,我小心地去看苏莹的表情,怕她难过。
苏莹垂下眼,握住我的手忽然跳了一下。
烟花一把把地放,河边的欢笑声不绝于耳。
只有船内是静悄悄的。
苏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,捂着胸口小声说了句:
「阿胭,看他喜欢别人,我这里好难受啊。」
看苏莹难过,我忽然觉得手里的糖人都有些不甜了。
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苏莹,只拍了拍她的背,像是也对我自己说的:
「放心,都会好的。」
10
七夕回来,我给沈怀霜带了糖人。
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低落,沈怀霜问道:
「过节不开心吗?」
我小心翼翼地问他:
「先生,今天我去集市上摆摊,看到好些流民捡馊掉的东西吃,还有冲撞了贵人,在那里磕头,流了很多血……从前打仗也是这样吧,死很多的人,流很多血……」
沈怀霜沉默片刻:
「小贼,一将功成万骨枯。」
「那先生,我会不会是那个无定河边骨?」
我写完了字,手指还停在他的掌心。
沈怀霜的手忽然一动,捉住了我的手指,又意识到自己唐突,慌忙放开。
「不会的,小贼。」
「真的吗?」
「我答应你。」
我心头一动。
沈怀霜是有济世之才的,不然李长渊不会亲自去千仞寒山上请他出山,请来后吐哺握发,百般恭敬,吃饭饮茶,都请沈怀霜先。
我忽然想到了怀里那支糖人:
「先生你摸摸这糖人,我跟糖人师傅说照着画上的神仙捏,就像你了。」
沈怀霜轻笑一声:
「马屁精。」
「快尝尝。」
沈怀霜咬了一口。
「好吃吗?这糖人可是我从阿黄嘴里抢下来的。」
沈怀霜一顿,好像手里的糖人瞬间不香了。
「骗你的,哪有狗吃糖的?」
「小贼不吃吗?」
???
我还没反应过来。
他忽然说了句:
「小贼,要不要来我这里做工?」
……你先问问你老板李长渊答不答应。
「我不能去,上有八十岁老母,下有一只阿黄,都离不开我。」
沈怀霜没再问。
我有一搭没一搭丢鱼食,沈怀霜一句话吓得我险些掉进池子里。
「小贼,你见过太子姬妾吗?一个叫阿胭的。」
要死,他问我干什么?
「……好、好像见过,是个美人,没看仔细。」
救命!我好像听见他轻笑一声。
「可能比我还差一点吧!我娘说在这都城,论美貌我只比不过我姐姐。」
「不知羞。」
我才要和沈怀霜理论理论,他忽然拉住了我,靠得很近。
近到他长睫颤动的风,都能吹皱我心头春水。
「别动。」
此刻风止,他指尖是冷的,带着一点清冽的梨花香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