活在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大时代里，任何事都不能掉以轻心，我想，这种惊惶感，也许会成为人类新常态。
医护人员为居家隔离人员上门做核酸检测 人民视觉
撰文丨燕草 编辑丨张瑞 出品丨腾讯新闻 谷雨工作室
一、列车驶入不确定的大时代
好吧，就说说我这这个苦头是咋回事，其实就是我坐了一趟火车。
也是去外地参加活动，我爸听说后，热切地要我帮他带此地出产的一种药材，说是可以治脑梗。他和很多老年人一样，坚信在产地才能买到物美价廉的“真货”。
我对这种东西不懂，也不怎么信，想起我妈很久没出门，去某市正要路过我爸妈居住的城市，就建议我妈和我同行，差旅费我付。我妈半中间上了火车，在车厢里找到我。
到当地的第二天，我去开会，我妈去逛本地的药材市场，除了“治脑梗”的药材，还大包小包拎回许多“滋补佳品”，尽管我觉得全部面目可疑，但识时务地没发表任何看法。
午后两点，我们一起踏上返程火车。我放松而疲惫地刷起手机，就看到一条消息，说某趟车还没到站就因为乘务员被判定为密接者而中断行程，一百多人被隔离。我心想以前只看到飞机迫降，原来火车也会。
某市高铁站旅客正在做核酸检测 人民视觉
但刷到的下一条消息让我坐直了身子：某趟火车寻人，说有确诊患者乘坐这趟车，于几点几分在某高铁站下车。新闻通报了几位密接者的行踪，现在寻找密接者的密接者，要他们去社区报备并接受监测，若有发热乏力症状，赶紧就近治疗，避免乘坐交通工具。
我市新增一名无症状感染者（境外输入）
我市第一时间启动应急机制，向省内外有关地发出协查函，其中G1904列车途经我省淮南、黄山、合肥、芜湖等地。我市将依规进一步做好疫情处置工作。
……提醒乘坐XX月XX日G1904次列车有关人员及时向所在社区报备。
车次很眼熟，我刚才在候车厅的大屏幕上找过它，就是我坐的这一趟，当然不是今天的，是前天的。
我这才注意到这趟车从一座正在被疫情困扰的城市开来，不过确诊者是中途上的车，这趟车几乎穿越半个中国，该有多少人上上下下，携带着各地的风尘，彼此擦肩而过，原本不需要相互知晓。
但现在不行了，大家共呼吸就得同命运。当然中招是很偶然的事，但就因为它足够偶然，成了更大范围内的必然，既然别人能偶然地被概率击中，为什么我就不能？
说起来也是命，我本来买的是更早一点的返程车票，主办方再三要留我吃饭，来都来了，客随主便，我顺手改签了。
如今我再打开购票app，发现我放弃的那趟车不但始发，而且直达。以前在新闻里常看到有谁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事，赶上或是错过一场灾难，我的平凡人生，不会突然这么戏剧化起来吧？
这时前排的人大声咳嗽起来，难不成是听到了我内心的OS，有心吓唬我？
二、他人即地狱——有几个人禁得住细看呢？
我倒不是特别害怕感染上，只要不发生医疗挤兑，这病在我国死亡率不算特别高。但我害怕成为人群中的“他者”，失去万人如海一身藏的资格。《三体》里不是说了吗，宇宙是一座黑暗森林，每个文明要想生存，首先做的是隐藏好自己，咱们这 社会 倒没这么可怕，可是，有几个人经得住细看呢？
如今凡经过处，都有痕迹，连烟酒店都有摄像头，那些抠鼻子挖眼的小动作，说不定都会调成0.5倍数被工作人员反复观看——当然，人家也不想的。再有，你在哪个小吃店吃过炸串，见过什么人，会被推送到千家万户，成为你永远都不会与其交集的人类的谈资。更严重的是，这些谈资还会变成被人评判的素材。这样的流调我们都见过了：这个人流连夜店，那个人去做了按摩，这个人爱去麻将馆，那个人吃完狗肉就去了KTV……白纸黑字，他们不仅成了扩散病毒的“帮凶”，还在道德上显得可疑起来。
说实话，看别人的流调报告时还挺开心的，太丰富了，太有想象空间了。但越是开心，就越害怕自己也能让别人这么开心。如果大家只是随随便便开心一下也罢了，疫情防控的大形势下，这是个人该承担的。我更怕的是，可能会引发像网暴这种次生灾难。
某地进行全民核酸检测 人民视觉
比如上海赴兰州旅游的那对老夫妇，当时都说他们明知道被感染，还到处乱跑。直到卫健委工作人员证明，说他们从未违反嘉峪关有关防疫规定，还是有人鸡蛋里挑骨头，嫌他们做得不够完美。
还有去年2月份有位女士不幸被感染，行程显示出那段时间她在自家娘家和婆家之间频繁往返，很快网络上出现几张小区业主群的截图，说她简直就是本地 毒王 ，凭一己之力封了三个小区，她家和娘家的房号都被人肉出来了。
后来她写了一封《致邻居信》，声声申辩，悲愤激切，说是去娘家是因为母亲生病，孩子小，要放在婆婆家照顾。这种上有老下有小的 中年 窘态，平息了相关议论，却也让我感到，恐惧会让“他人即地狱”这句话真实呈现，别说有一点人性的软弱是罪大恶极，哪怕你只是没有前后眼，始料未及，也都会在非常时期惨遭“猎巫”。
不但外人是这样，自己人也会变得很严苛，比如我妈要是万一感染上了，没法照顾我爸，不能接送孙子，嫂子岂不是要怪她和我爸？原本就有点危机的婆媳关系容不得这么雪上加霜了。
这种特殊的疾病会带来意想不到的连锁反应，像多米诺骨牌，一块倒了，本来立得就不咋坚实的许多块跟着全倒了。
三、no news is good news
我跟我妈说要小心，她一以贯之地不以为然，说怎么会。我要求她到家一定要洗澡并把衣服丢到通风处，她姑且应之：“好的好的，一定一定。”口气顺滑得让我没法相信每一个字。
我妈先下车，隔着车门我千叮咛万嘱咐，她匆促而轻藐地答应着，让我再次感到她完全没当一回事。
管不了她了，很多事我都管不了。我能挡得住一个感染者坐着我旁边吗？放眼望去，所有人都很正常，但越是正常，就显得越不正常，显出命运的神秘莫测，我能怎么办呢？我只能想想如何面对有可能的被密接。
去年我和同事未雨绸缪地讨论过这个问题。
当时我们正在看那个“沈阳鸡架”的热搜，垂涎三尺之余，脑补出“大金链子小手表，一天三顿小烧烤”的幸福生活，不少流调报告简直就是各地隐藏美食汇总，但是太惹眼，我不想上热搜，不想凭一己之力推广本地美食，引发全国人民的羡慕嫉妒恨，因为你不知道会带出什么。
还是简约一点比较好，最好两点一线，让流调报告上横看竖看就俩字：“无趣”，虽然寡淡，但也很高级不是吗？
当时是一通嘻嘻哈哈，现在我认真考虑这个问题，还是觉得，接触面确实不能太多，一是避免暴露私人信息，二是流调报告上不会显得过于丰富多彩，引起他人瞩目，三是也省得给别人添麻烦，别的不说，各界防疫人员真的都太累了。
我有时也怀疑，这么想是不是有点过了。但有天看到一个视频，一位女士自驾去西北旅游，得知疫情后，提前通知老公和婆婆别处居住，独自居家隔离，后来确诊了。官方人士表扬她：这种严格履行防控责任的做法，保护了家人，又降低了社会传播风险，值得倡导。
某街道社区居民排队进行核酸检测 人民视觉
你看，我的想法和这位女士不是差不多吗？这是严格履行防控责任。
我不用坐班，可以居家隔离，但是我要接送孩子，孩子班上四五十学生，后面是四五十家庭，这接触面不小。
我倒是有个老房子，还是一楼，都不用坐电梯。吃饭可以叫外卖，厨房里有厨余粉碎机，包装纸可以像日本人那样洗好放一边，等到确定自己没事时再扔掉。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完成自我隔离，万一真不幸中招，也给工作人员省事了。
作为一个一天被召唤两百遍的成年人，还真想有这么一段风雨不进的时光。我给孩他爹打电话，说了我的主意，让他接送照顾孩子，被果断拒绝，还很粗暴地说我是杞人忧天。我怀疑他只是不想带孩子，但我没有说出口。
别人不配合，我只能独善其身。上出租车前，我走到通风处，更换了口罩，把旧口罩用塑料袋包好塞包里，拿消毒纸巾擦了手。做这一切时，我看到不远处有个摄像头，我想这种严谨是可以帮我拉好感的。
视觉中国
拎着箱子走到小区门口，保安以为我是外来人口，拿个登记本就过来了，看得我一阵紧张，难不成我就出了一趟门，形势就这么紧了？还好他看我用手机刷门，便停下脚步。
进电梯后，我再次用消毒纸巾把手反复消毒，又抽了一张新的，隔着纸巾按了按键。完美！但是保安在监控里看我如此诡异会不会把我叫去问话？人家也没功夫一天24小时盯监控吧。
娃已经得到我的通知，把房门和我的卧室门打开，躲到别的房间去，留出一条无接触通道。我脱掉鞋，拎着箱子走进主卧，关上门，洗澡，换衣服，再用干净衣服捏着脏衣服一股脑儿塞进洗衣机里。
现在，起码我外部已经焕然一新，我知道真有啥问题这些不过是自欺欺人，只要我呼吸，再洗也没用，但我尽力了。
娃无法理解我，他从房间里走出来，说， 妈妈 ，你看上去好奇怪啊。
我给我妈打电话，她说正准备洗澡，我震惊了，她比我早下车一个半小时，到现在才洗澡。我问她刚才在干嘛，她说在给我爸洗澡……我不想再跟她说什么。
所以我继续自行隔离，一开始特别严格，比如把饭菜端屋里里吃，出了我的房间我就带口罩。让我欣慰的是洗碗机温度能达到70度，我印象中56度就可以杀灭病毒了，何况还使用了洗碗粉。娃的作业也是让他用pad拍了发微信传给我。
一天下来就很疲惫，还觉得很傻，很徒劳。假如我被感染了，我能保证我呼吸出来的病毒不落到衣服上吗？我总不能穿个防护服开车接送娃吧。
算了，反正新冠感染途径也很神秘，有朝夕相处家人安然无恙的，也有人群里都没看一眼就把人传染上的，既然防不胜防，不防也罢。
但是对外人还是可以防一防的，起码流调报告好看点。人堆里就别去了，买菜就叫外卖送来。以前我怕耽误外卖员时间，总在电梯口迎接，现在都是备注：“请放在门口”，等人走了，我才出门拿。也有人无视备注，敲门未果就打电话，我让放在门口，有人就不太高兴：人不就在屋里，开个门就这么难？
外卖小哥正往一只智能存取柜存放外卖快餐 人民视觉
有天有人使劲敲门，问是谁，不回应。我通过手机上的app看到是个体态娇小的女人，怕她真有事，就戴着口罩，打开了一条缝，是抄燃气的。
我关上门，去看燃气表，隔着门把数字告诉她。我通过app看到，她填了单子，想要敲门，又停下，犹豫了两秒钟，把单子放在旁边的鞋柜上。摄像头的渣像素不耽误我看见她脸上的困惑，以她之经多见广，还没有见过在自己家也这么鬼鬼祟祟的人吧。
如果我是她，就会怀疑里面是个凶杀现场。
有时候我也会忘掉自己的“特殊身份”，比如4S店的小哥说我定的车终于到货，期待太久的我欢快地说下午去取车，忽然想到别把人家4S店给坑了，赶紧改口说，下午要出差，还是改天吧。
还有一次，发小从外地来，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，我第一反应是请他去吃小龙虾，第二反应是，我现在的身份，好像不太合适。
想想看，我日常行程那么简单，除了送娃几乎跟任何人无交集，突然出现见发小这一情节，明晃晃的“污点”啊。我怎么跟天下人交代？难道发条微博说我跟发小两岁就认识了，会不会越描越黑？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见，一生名节，岂不是毁于一旦？
发小说，没想到你还是这么一个注意群众影响的人。我说，平时也没那么注意，主要是平时群众也不会注意我，但我现在有了被注意的价值。
发小哈哈大笑，说，好吧，你果然还像小时候那么神经。
我把自我隔离的时间定为十四天，在这些日子里，我每天晚上都要搜索我那天坐的那趟车，它和无数趟车次一样，没有在网上留下任何信息，no news is good news，此言不谬。
我一天无数次打开健康码，还好，一直绿着，从没觉得绿色这样美丽，生机勃勃，自由自在，请这样绿下去吧。
人民视觉
就在这时，我娃感冒了，随即，我也感冒了，我们都不流鼻涕，就头疼，嗓子疼，我到网上查了下，好像这些症状，新冠都有。我彻夜难眠，想到可能的种种，感觉到前方是一片无望的深渊，万一孩子中招，他的同学是不是也会被隔离，那我们该多么招人恨啊。
我恨自己没有决断。回顾这一生，我最常犯的错不就是没主见，不敢面对，我真是鸵鸟本鸟。
天一亮我就给娃请假，带娃一起去做核酸检测。
那天立冬，气温陡降，落着冷冷的雨。我们站在靠大门口位置排队，风如冤魂在外面呼呼响，有人进来，它就忙不迭地趁虚而入。
我心境凄凉，想起人生里许多个难捱的冬日，五岁时，我爸妈闹离婚，带着我去法院，风一个劲儿朝领子里灌；二十五岁时，我被单位解雇，踩着落叶在省城街头踱步，不知道是在跟谁辞行……现在，又要添上一笔了，我抓着娃的手，努力引他讲同学的八卦，让他不至于和我一样惶恐。
好在很快出了结果，是阴性，我知道有人屡次阴性还转阳的，但是这个结果给一直惴惴不安的我莫大的信心，这些天来，我身处不确定的迷雾中，现在，眼前终于有了一线光亮，我是不是可以回到人世间，回到人堆里了呢？
十四天之后，我的感冒早已痊愈，健康码一直绿着，行程码无可挑剔。我再次出现在菜市上、超市里、快餐厅里时，眼前熙熙攘攘的人流，让我有欲泪的冲动。我爱这普普通通又热气腾腾的生活，我真高兴可以做一个不好看但是松弛的人。
那天傍晚，我去了湖边，夕阳照在乌桕树的叶子上，金红苍黄明绿错杂，艳光四射，还好，我没有错过它们最美的时刻。湖边没什么人，让我想起有一年在国外，也是一个人，黄昏时候走在安静的街道上，我对自己说，永远不要忘掉这一刻。
那时候可以尽情沉迷于世界之大，很有信心地拟定远行计划，现在，仅仅是一场两日的便游，就让我顾虑重重。新冠改变了我们的生活，酒精、口罩变成生活的必须，在封闭的会场，听到咳嗽，心里就会不安，再小的事，也不能漫不经心地对待。最重要的是，它让每个普通人，都有可能成为“他者”。
“他者”身处的世界是严苛的，一举一动都要无可挑剔，这十多天来，我的感受可以概括为四个字：“百口莫辩”，就算一个人呆着，我心里也在跟人申诉：我没有做错什么，你看，我已经尽力，我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。
事实上，在这个世界上，不只是新冠感染者，还有不少人就处于“他者”的状态中。或是不幸罹患某种疾病，或者因为个人一点小小的差错被灾难击中，不得不被审视与审问，世界对他们如此严苛，只是因为，大家都以为自己不会成为其中一员。
但是，在不确定性大幅度增强的当下，谁能说得准呢？经此一劫，我想，往后余生，我愿意拥抱更多的同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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